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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炒一盘初夏

彭晃
《朝阳日报》 (2025年05月21日 第04版)

暮春的最后一场雨刚歇,老槐树便抖落满身水珠,将碎银似的花穗挂满枝头。我站在巷口的青石板上,看斜斜的光柱穿透层叠枝叶,在潮湿的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影。卖槐花的婆婆,正在树下铺蓝印花布,雪白的花苞滚落在靛青的底色上,宛如青花瓷里浮动的云絮。

“五分槐香,三分青杏。”母亲总这么说。她揭开竹篾笼屉时升腾起的热气里,总裹着这些初夏的信物。菜场西北角的摊主老周,每年这时候都会留给我家两枚青杏,表皮还带着绒毛,酸涩在齿间炸开的瞬间,后颈会沁出薄汗,像被五月的风挠了痒痒。

隔壁王奶奶的竹匾里,樱桃正晒着太阳。这些玛瑙珠子在晨光里愈发红艳,偶尔被路过的自行车铃惊动,便骨碌碌滚到墙根阴凉处。孩子们放学经过,总要踮脚偷摘几颗,指尖染上胭脂色,连笑声都沾了甜味。

清晨五点的菜市最是鲜活。水灵的空心菜捆成翡翠簪,带露水的苋菜红得能滴出血来。卖藕的老汉用指甲在藕节上轻划,乳白的浆汁便渗出新月形的痕。我总疑心这些时蔬是趁夜从泥土里钻出来的,要不怎会连根须都沾着星星的碎末?

母亲炒菜时爱用新榨的菜籽油。金黄的油花在铁锅里绽开,蒜片沉浮如白帆。蚕豆瓣蹦跳着褪去青涩,混着嫩豌豆在锅中翻跟头。这时候窗外的石榴花正烧得炽烈,几瓣落红飘进灶间,倒成了天然的装点。

巷尾阿婆的枇杷树今年结果格外多,黄澄澄的果实压弯了枝桠。午后常有熟透的枇杷“噗”地坠地,惊得打盹的狸花猫弓背炸毛。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举着竹竿敲打枝头,酸甜的汁液溅在粗布衫上,洇出点点淡褐的月亮。

池塘的荷叶才舒展开婴儿拳头大小的圆,蜻蜓们已急不可耐地立在上头。穿堂风掠过水面,捎来远处栀子花的密语。洗衣妇的棒槌声惊起一池涟漪,揉碎了倒映的云絮,却搅不散浮萍聚散的禅意。

最妙是骤雨初歇的黄昏。火烧云把西天染作胭脂铺,水洼里游着半透明的虾苗。谁家灶膛飘出艾草香,混着泥土蒸腾的潮气,织成一张温柔的网。归巢的燕子低飞着掠过晾衣绳,晾晒的蓝布衫鼓起又落下,像在跳一支笨拙的舞。

母亲总说这时节该“吃青”。她从陶罐里取出腌了整春的雪里蕻,切碎拌上嫩豆腐。新挖的土豆还带着体温,在灶灰里煨熟后掰开,腾起的热气里裹着大地的乳香。我最爱看她将苋菜焯水,紫红的汤汁在粗瓷碗里荡漾,恍若打翻了暮色的调色盘。

今夜有月。槐花的影子在窗纸上写意,灶台上的砂锅正咕嘟着绿豆汤。蝉尚未破土,纺织娘的清唱显得格外寂寥。母亲往我碗里夹一筷子清炒藕带,月光忽然就碎在了醋碟里。

这样的季节最宜慢火细煨。光阴在瓦檐的滴水声中沉淀,时令的馈赠在舌尖化作清泉。我们咀嚼着草木的私语,吞咽下星月的呢喃,身心处供奉的,原是一整个正在舒展腰肢的初夏。